清·怀应聘

西山于天下名山为最胜。余少时读王辰玉《游西山记》，谓西山景物与西湖相仿佛，心向慕久之。

乙未秋，滞迹都门。吴梅村先生招饮，为言燕京诸刹，西山为最。从长松巨柏中极望，金碧辉煌，楼观高耸，土木壮丽甲天下。缁流云集，钟鼓香灯之盛，士女络绎登观瞻礼，日无虚晷，真宇内一大观。余闻喜甚，订友偕往，忽有戒心，遂止。

癸卯春，北上赴试，日夕遥望西山一带，苍莽郁葱，兴勃勃辄欲御风而往。

孟夏之日，假友人骑，同放生池僧莲生游西山。出阜城门。时天气久晴，风尘蔽空。少息道左僧舍，复策骑从乱山中驰二十里，至承恩寺。寺门高敞，殿宇巍焕，因山作垒，墙若坚城。登楼一望，诸山尽在目前矣。寺僧言万历御驾曾幸此山，向存龙座等物，鼎革后乃灭迹。是晚即宿寺东精舍。月光皎洁，树影参差。与莲生谈佛事，颇有会心。

次早走十余里，马足依山高下，路甚崎岖。暂憩圆照庵。又行五六里，始达戒坛。殿前有二松，古劲天矫，不知何代神物。俯视石级中寸寸坼。稍上，见浮图如醉，楼台半圮，庄严之佛相、雄猛之戒神，倒置地上，僧众俱星散。唐宋以来，千年古迹无一存者。太息而出。

行里许，渡浑河水桥，投一村肆索茶。随登石景山，见浑河之水从塞外来，浊流一线，旋绕旧京，朝宗于海。噫，亦奇矣！复上山腰，石壁植古柏一株，根无寸土，高秀凌空。石上有“灵根古柏”四字，盖御题也。留连久之，遂展起，随山而行，经过小庵院数十，俱以乱石塞其户。至碧云寺，循级而上，孤峦缥缈，篁木阴森，渐入清凉境矣。殿亦高阔，楼复壮丽，绘画镂刻之事，华灿夺目。有池半亩，侧有石桥，一泓清水，朱鱼游泳。下楼，坐泉亭观泉，水声潺湲，上与风声、鸟语相应，真山水化工也。闻此寺建于元耶阿利吉，至正德、天启间两次修饰，雄殿杰阁，震悚观听。至今日，佛堂寂寂，徒众寥寥，索饮厨下，无复见僧矣。可为长叹。

午馀至香山。上有茂林，下有流泉，高阁深院，规模甚备，而苔痕草径，殊甚荒芜。入无量殿，登千佛阁，少憩于“来青轩”。御书三字，灵光岿然，浩劫不坏。随诣洪光寺，夹遭皆植柏，路径纡回，层折而进，作十八盘。得瞻圆殿，有千佛绕毗庐之饰，布地皆金。宣德时，高丽国王李裪遣郑同入侍，后赐归国，营建此寺。所费金钱无算，真大梵之洞天福地也。望玉皇阁，入玉华寺，僧寮荒陋，不能贮足，返宿于来青轩。是晚开窗一望，绿槐交荫，月色当空，大为爽目。更余就枕，颇适意。

诘朝，抵卧佛寺。庭植桫椤树，菁葱可爱，传自西域移种。前后殿庭锁闭，寂无一僧，惟见大铜佛一尊卧草丛中。又行数里，过景陵，遥望黄屋，不敢入。至玉泉，如亭如洞，四山皆光，不留寸木。徘徊一览，不胜黍离之感。过此，至功德寺。岚峰杳幻，古木耸秀，日影穿林，风景萧然。自此以外，无足游览者。策骑言旋，复入万寿寺，观永乐时所铸大钟，阅《华严》、《金刚》二经，手笔端楷，梓刻精工，亦诸山所无。比进城，日已落山矣。

天下名山，青、徐得其平，秦、蜀得其奇，吴、越得其秀。博览者足履其境，笔写其胜，心识其盛，大抵得之天巧。独西山诸景，尽属人工。如垒石为台，如凿山为洞，如削峰为平土，如划岸为深池，土事必饰，木工必雕。当时承平日久，物力浩裕，母后岁有赐予，大珰、贵戚月有增修，故雄伟绝丽，为名山之最胜。昔年气象，具见于此。自圈地之后，缁流希少，佛教凌替，人天憔悴，龙象悲泣。盛极而衰，数所宜然。梅村先生所言，盖皆盛世风景，余固不及见之，而亦不必尽见也。胜游不常，转盼成往，感慨系之矣!